●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师徒关系从来就有点不一般,与其说是名义上的师徒关系,还不如说是事实上的互为师徒关系。
●罗素的文字有一种恐怕想学也学不来的幽默机智,堪称典范,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大概可以证明这一点,据我所知,罗素是不靠文学作品(小说和诗)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两个人之一。
●维特根斯坦还是个勇敢的士兵,他的战友回忆说,有一次对方的炮火打得大家东躲西藏,只有维特根斯坦在继续干活。
●天才有时候不一定知道自己是天才,但一定知道另一个天才是天才。有一次维特根斯坦跑来让罗素判断他是天才还是傻冒:“如果是傻冒,我就去开飞艇;如果是天才,我就会成为哲学家”,结果罗素告诉他无论如何不用去开飞艇。
●有一次,维特根斯坦对罗素再版《数学原理》评论说,《数学原理》有许多错误,靠出一个新版本也无济于事。
●维特根斯坦的苛刻是一种非常认真公正的态度。有一次罗素在学术会议上对“几个傻瓜”保持礼貌,结果维特根斯坦义愤填膺,认为罗素没有当面告诉那几个傻瓜他们是多么愚蠢,是一种缺德的世故。
父子都是大师的情况不多见,如果有,就几乎一定是子不如父;但师徒都是天才的事情却比比皆是。罗素和维特根斯坦就是师徒天才。不过,在重要的哲学家里,摩尔也应该算是维特根斯坦的老师,维特根斯坦在1912年到剑桥上学,同时听罗素和摩尔的课。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师徒关系从来就有点不一般,与其说是名义上的师徒关系,还不如说是事实上的互为师徒关系。在天才的朋友之间,互为师徒关系其实很正常。在《逻辑哲学论》的序言里,维特根斯坦在谈到所受的影响时说他“只想提到”弗莱格和罗素;罗素则说过“维特根斯坦的理论对我有深刻的影响”(《我的哲学的发展》P.112)
罗素无疑是本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但应该说不如维特根斯坦那么伟大。不过,有着特别的自豪感的英国人可能不以为然,英国哲学家艾耶尔在一本讨论维特根斯坦的书中有过如此有趣的赞叹:维特根斯坦如此伟大,以至于成为仅次于罗素的哲学家。
罗素的才华不仅超群,而且像他这个人一样多彩。按照中国的说法叫做“多才多艺”。罗素同时是伟大的数学家、逻辑学家、哲学家和文学家以及社会评论家,严格说来,作为数学———逻辑学家的罗素比作为哲学家的罗素要重要得多,他在数学———逻辑上的成就几乎是划时代的,他是数学中“逻辑派”的领袖,尽管他的一个基本看法———数学可以完全由现代逻辑来说明———现在看来非常可能是错误的。罗素的文字有一种恐怕想学也学不来的幽默机智,堪称典范,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大概可以证明这一点,据我所知,罗素是不靠文学作品(小说和诗)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柏格森)。
罗素同样喜欢数学和哲学,但最早喜欢的是数学,原因是这样的:罗素小时候,家里气氛十分严肃,特别讲究规矩和清教徒的美德,而且不许怀疑,于是罗素只好去喜欢数学,理由是“数学是可以怀疑的,因为数学没有伦理内容”。可是后来还是喜欢上哲学,长辈们很不以为然,总是说:“什么是精神?那决不是物质,什么是物质?那决不是精神”。罗素在《记忆中的人物》里写道:“这句话听了五、六十遍之后,我就不觉得可乐了”。
罗素活到90多岁还有清楚的头脑和不老的热情。有个故事说,罗素在80多岁时说他的已经90多岁的老师怀特海“真是老糊涂了”,而怀特海反过来说罗素“还是不成熟”。随便说说罗素的老师怀特海,他也是个天才,非常年轻就成了剑桥的教授。由于他是天才,所以很快就看出罗素也是天才,罗素在剑桥上大学时,怀特海来上课,对罗素说:“你不用学了,你都会了”。不久后他们由师生变成合作者,共同写作了划时代的著作《数学原理》。罗素跟数学大师哈代说他做了个梦,梦见200年后剑桥大学图书馆管理员正在把过时无用的书扔掉,当拿起《数学原理》时感到没有把握是否应该扔掉,这时把罗素急醒了。
维特根斯坦甚至更加“多才多艺”,10岁就自己做了一台缝纫机,大了做过飞机的发动机,在数学和逻辑上也有独到的贡献,艺术造诣没得说,单簧管水平是专业的,还建过一栋楼房,设计风格在当时算是前卫的,哲学的创造性在本世纪可说是第一。至于生活,看起来比罗素更有不同寻常之处。由于维特根斯坦的生活和思想比较离奇,于是许多人对他的不同寻常有些夸张,有些进行了夸张的赞扬,更有些进行了无耻的诽谤,不过,对天才进行抵抗和批评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恶习。维特根斯坦的父亲是个亿万富翁,维特根斯坦把他所继承的遗产全部送给别人;维特根斯坦还是个勇敢的士兵,他的战友回忆说,有一次对方的炮火打得大家东躲西藏,只有维特根斯坦在继续干活。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个伟大的人吗?
天才有时候不一定知道自己是天才,但一定知道另一个天才是天才。有一次维特根斯坦跑来让罗素判断他是天才还是傻冒:“如果是傻冒,我就去开飞艇;如果是天才,我就会成为哲学家”,结果罗素告诉他无论如何不用去开飞艇。维特根斯坦的另一个老师摩尔也非常欣赏维特根斯坦,理由是“我在讲课时他看上去很困惑,而其他人都不是这样的”。罗素、摩尔和维特根斯坦的故事很多。维特根斯坦拿他的不朽著作《逻辑哲学论》到剑桥申请博士学位,答辩主持人是罗素和摩尔,随便聊了聊之后,罗素提问说,维特根斯坦一会说关于哲学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会又说能够有绝对真理,这是矛盾。维特根斯坦拍着他们的肩膀说:“别急,你们永远也搞不懂这一点的”。这样答辩就算结束了,罗素和摩尔一致同意通过答辩。像这样伟大浪漫的事情只有当几个伟大的人凑到一起才有可能。类似的事情还有,维特根斯坦后来拿另一本书(《哲学评论》)去申请研究基金,又归罗素来鉴定,罗素不喜欢这套新理论,他的评语大意是:这本书非常有创造性,但在他看来是错误的,然而同意给他研究经费。想想看这是什么样的胸怀。摩尔甚至可能有着更宽阔的胸怀,据说英国国王曾接见摩尔,表彰他对哲学的贡献,称赞他是头号哲学家,摩尔说,不对,维特根斯坦才是头号的。
相比之下,维特根斯坦对待罗素和摩尔要苛刻得多,他曾经“狠狠地”批评过罗素和摩尔的理论。有一次,维特根斯坦对罗素再版《数学原理》评论说,《数学原理》有许多错误,靠出一个新版本也无济于事。在哲学上,维特根斯坦可能更看不上罗素,维特根斯坦把他的《逻辑哲学论》给弗莱格和罗素看过之后认为,弗莱格“一个字也不懂”,而罗素也好不到哪里去,罗素甚至没有理解“主要论点”。当然,维特根斯坦决不是觉得罗素特傻,显然维特根斯坦承认罗素对他的影响,只不过他觉得像罗素这样聪明的人都居然没有理解他的新思想,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情。而且,维特根斯坦的苛刻是一种非常认真公正的态度。有一次罗素在学术会议上对“几个傻瓜”保持礼貌,结果维特根斯坦义愤填膺,认为罗素没有当面告诉那几个傻瓜他们是多么愚蠢,是一种缺德的世故。
这些伟大的人物,伟大人物之间的伟大关系,实在令人神往,想着就让人觉得舒服。中国民谚也说:“好汉敬好汉”,果然如此,在好汉之间,各种真正伟大的价值才会被认为是伟大的,各种不同一般的行为才会被理解和欣赏。可惜这种伟大的事情在生活中太少了。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早就发现小人们不喜欢优秀的人,例子是:爱非斯人赶走了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人,并且说“我们中间不要优秀的人,如果有,让他到别处去,到别人中间去吧”。
现在我想谈谈罗素和维特根斯坦在哲学上的根本区别。人们一般更多地注意到他们思想的联系,通常认为他们在思想上毕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因此他们都算是“分析哲学家”。可是,维特根斯坦为什么觉得他的哲学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以至于罗素不能理解?而且,维特根斯坦虽然被分析哲学家们奉为宗师,但是维特根斯坦恐怕不会认为他和分析哲学家是一伙。我想是这样的:维特根斯坦哲学的许多细节确实被罗素和其他分析哲学家所接受和利用,但是在哲学的主旨上却完全不同,结果,分析哲学是一种没有包含维特根斯坦思想主旨的哲学。所以维特根斯坦才会觉得罗素等人误解了他的主要观点(而不是细节)。可以说,分析哲学以为,对事物的逻辑的和科学的描述本身包含着一种哲学观点,而维特根斯坦则认为这种逻辑的和科学的描述恰恰只是逻辑的和科学的观点而并非同时是一种哲学观点,哲学只不过是一种让逻辑的归逻辑、让科学的归科学、让某种事情归某种事情的活动,是一种“把帐一笔一笔算清”的活动而已。维特根斯坦甚至认为:“没有一种方法是哲学的方法,虽然有各种方法,就像有不同的疗法”(《哲学研究》133节)。至于那些无法算清的、也就是不可说的东西就不用去说了———其中也许至少有一部分可以给予宗教性的敬意。
随便一说,我相信所谓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并没有通常想象的那样完全不同。原来维特根斯坦只是要求看清楚语言,后来进一步要求看清楚所有的“生活形式”(包括语言)。维特根斯坦的口号“要看不要想”意味着看清楚一切之后哲学问题就消失了。
维特根斯坦要求哲学家先治好自己的病,可是等他给自己治完病,我们又都着凉了。
维特根斯坦问罗素:“我是不是白痴?如果是,我就不搞哲学了,而去开飞艇。”